第一次见到患者,是在抢救室。急性白血病,病初即大面积脑出血、运动性失语、偏身肢体瘫痪。她躺在平车床上,比我想象得要年轻。去之前先看了那份头颅CT,我以为CT的主人已陷入昏迷,但真正看到的她是完全清醒的,这样的情景更显残忍。正常成年人白细胞数量是(4~10)×10^ 9/L,这位患者的白细胞计数却高达200×10^ 9/L,白血病细胞在她的血管里疯狂增殖、恣意游走,导致患者凝血功能极差,全身大块瘀斑。
她需要尽快化疗,但化疗药物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扑杀所有快增殖细胞,不分敌我。我想尽快收她住院,心里却在打鼓,患者病情十分危重,治疗相关的死亡率十有七八,就算她能闯过恶性细胞快速崩解的溶瘤综合征,也需面临长达数周的骨髓抑制以及随之而来的重症感染和出血加重风险,这过程中该如何应对她的抢救,如果人财两空,患者家属能够理解吗?我跟抢救室外焦急等待的患者丈夫、父母充分交代了情况后,患者家属依旧希望搏一把,毕竟病人太年轻,还如此清醒。
▲CT脑出血表现
5月11日,患者被我们收住院的当晚就用上了DA方案化疗。第二天,患者的凝血指标一过性崩盘了,D-Dimer和FDP达到了我工作以来所见的最高数值,她全身每一处针眼和破溃处,以及我扎股静脉导管的地方都在渗血,患者白细胞计数像过山车一样下降,而尿酸、血钾等溶瘤相关指标却涨势凶猛。死神狞笑着向我们展示急性白血病有多么凶险,却以患者的生命作为代价。
我告诉组里的年轻大夫们这就是可怕的DIC,它在教科书里的名字是Disseminated intravascular coagulation,其实还有一个更鲜活的名字叫Death is coming,我也告诉大家这么高的白细胞在诱导化疗后出现溶瘤,患者的电解质紊乱恶化速度可以以小时为计。科室住院医生代双梅和实习大夫王悠扬、屈伯伦把每一个字都认真听进去了,为了尽快获得患者的电解质数据,他们自己去检验科送血气与静脉血标本,为了尽可能纠正凝血障碍,他们跑着去血库取血、去药房取人纤维蛋白原,一起与死神赛跑。经过3天的拉锯战,患者的指标终于好转,暂时摆脱危险。
接下来,是漫长的骨髓抑制期,我们陪患者和家属一起渡过。每一个患者都有自己的社会属性,在变成病人之前,他们可能是一个单位的得力干将、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一个人的妻子,或者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医生从来不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扮演一个拯救者角色,我们和患者一样是普通人,只是在疾病面前互相扶持,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6月2日,患者竟然相对顺利地熬过了骨髓抑制期,期间曾有一次血流感染,在及时加用抗生素后没有出现感染性休克。患者骨穿后,我迫不及待去骨髓室看结果:完全缓解——骨髓里的白血病细胞暂时被清除了,后续她可以联系异基因骨髓移植,以追求彻底治愈肿瘤那一刻。我有点恍惚,想起第一年做住院医时,我的领导,也是我的师姐,带着我们诊治一位急性髓系白血病的男病人,他的容貌至今清晰浮现在我眼前。他同样历经了高白细胞血症、溶瘤、DIC、感染性休克,我记得抢救时师姐亲自上手给病人扎深静脉,沉着镇定。后来我拿这个病例做了住院医巡诊,汇报文件被我取名为“跨越千山万水”。
▲即将出院的患者和家属与参与救治的医护合影
时光流转,现在我也开始管病房,我告诉住院医生们,每一次治疗白血病患者都要经历非常非常艰辛的历程,需要跨过一座又一座高山,蹚过一条又一条河流,才有可能迎来曙光。虽然过程十分艰辛,但我希望能够给大家展现出努力拼搏、永不言弃的样子,因为在那热血的一瞬间,我们会觉得身为医者的自己,年轻而纯粹。
王孜,北京协和医院血液内科主治医师
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八年制,医学博士,主治医师,曾赴香港中文大学医院、美国芝加哥大学医院血液科访学。擅长常见血液病的诊治。
文字/王孜
图片/血液内科供图 王璐
编辑/王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