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在防控感染最简单、最有效的措施中，“手”当其冲。特别在冬春季，当新冠病毒与诺如病毒等叠加时，更要养成正确洗手的习惯。文明的进程往往从突破固有禁忌中体现，先驱者经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鲜为人知的是，仅仅为了提倡手卫生这么一件看似普通的事情，一位医生却被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在悲愤中含冤死去。今天，我们就跟随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陈德昌教授一起，回顾倡导手卫生的先驱者——Semmelweis 悲壮的一生。

Semmelweis 悲壮的一生

陈德昌

现代外科医师进入手术室时，必须遵循一套消毒隔离的程序。但是，古代外科医师系上一条围裙，不戴帽子，不戴口罩，不洗手，拿起手术刀就在病人身上切割。长期以来，他们认为手术后切口感染是自然现象，化脓是切口愈合的必然过程。医学不断发展，总有一些叛逆者先后站出来说“不”。在这里，我要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 欧洲古代外科医师做手术。

1818年，Ignaz Philipp Semmelweis在匈牙利诞生。1844年他从奥地利维也纳大学医学院毕业，进入大学的教学医院，即维也纳第一产科医院继续攻读产科专业，获硕士学位。1845年，他获得外科博士学位。

▲ Ignaz Philipp Semmelweis （1818-1865）  。

1846年， Semmelweis 成为奥地利维也纳总医院产科教授的助手。他发现产妇分娩后产褥热发病率高，全年病死率高达11.4%。就比较而言，在家分娩的产妇却死的少。有人猜测是病房里“邪毒之气”（miasmas）在作祟。

Semmelweis看到那些产妇因为产褥热一个一个地死去，花费很多时间去做尸体解剖，结果显示死者有着共同的病理学改变。同时，他觉察到产科医师，包括他自己和医学院的学生们，在清晨先去尸体解剖室，然后直接进入产科病房，为临产前或分娩后的病人做常规检查。可能是产科医师和学生们都不洗手，把尸体腐败物质，即所谓“尸体毒素”（cadaveric poisoning）直接传给产科病人。

怀疑产科医师是产褥热的始作俑者，Semmelweis的行为激惹了产科同事以及他的上级Klein教授。几个月后他被降职。1847年他恢复原职，再次面对令他困惑的难题。Semmelweis分析各项记录，下决心把他的设想付诸实践。1847年，他要求每位医师和医学院学生从尸体解剖室出来后，在检查产科病人前，必须用肥皂和氯化液把手洗干净。

▲ Semmelweis 要求，在检查产科病人前，必须用肥皂和氯化液把手洗干净 。

这项改革效果显著。同年4月病区内产妇病死率为18%。到6月，病死率降至2.38%。7月，病死率为1.2%。

▲维也纳第一产科医院1847年采用氯化液洗手术后，病死率明显下降。

但是，有一个星期，病区内的12位产妇中有11位死去。维也纳医学界的反对者们群起攻击，其领袖人物正是上级教授Klein。1849年，Semmelweis又一次被解除职务，他的继任者采用传统的老方法，第一产科医院产褥热的病死率遂即回升。Semmelweis无法忍受这等羞辱，1850年返回布达佩斯。

1851年，布达市St. Rokus Hospital 聘请他任产科名誉资深医师。他依然推行洗手的方案，产褥热的病死率同样下降。1855年，他被任命为匈牙利Pest大学产科教授。

1848年，他的一位学生在伦敦皇家内科和外科学会上发表学术演讲，宣传老师的学术思想和取得的成就。全文刊登在Lancet杂志上，得到主编的赞扬。几个月后，他的另一位学生在法国杂志发表了类似的文章，很快遭到反击。英国学者James Young Simpson 认为 Oliver Wendell Holmes早在1843年已经提出产褥热具有传染性。Semmelweis所言毫无新意。

1861年，Semmelweis写了一本专著《产褥热的原因、概念和预防》。1862-1863年，他多次发表公开信，批评欧洲产科学界的权威人士丧失医者的良心，言辞尖刻。他愤怒指责他们是“杀人犯”。保守派对他施加严厉的舆论压力。Semmelweis被边缘化，很快变得衰老。他一反常态，酗酒、易怒、狂躁。1865年，他被妻子和同事们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因暴力行为难以控制，被病房看守人员殴打。14天后，他在悲愤中含冤死去，时年47岁。

▲Semmelweis的全身雕像。

Semmelweis从临床实践中发现问题，提出设想和改革方案，目的是为了降低产褥热病人的死亡率。他反对教条主义，不顾某些权威人士的恶意中伤，坚持真理，以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他去世若干年后，那些曾经反对他的产科医师们终于肯定他的经验和原则是正确的。

Semmelweis是伟大的医学科学家。然而，他的思想始终没有被当代产科医学界接受。他最后被关进精神病院，在那里结束了他悲壮的一生。我不禁自问：“这是为什么？”

重温历史，有几则故事引起我的关注 ：

1.1847年，Semmelweis要求每位医师在检查产科病人前，必须洗手，取得显著效果。但是，为什么有一个星期，病区内12位产妇中竟有11位死去？当年医师们复查全部记录，发现病房内还有一位子宫癌病人，排泄很多污物。虽然，他们在进入产科病房前认真洗手，但是在检查每位病人后，没有再次洗手，就直接去检查另一位病人。这就是说，他们可能把子宫癌病人排泄的污物沾染了其他产妇。

Semmelweis曾经在病理学家Carl von  Rokitansky指导下，对死于妇科或产科疾病的妇女进行过多次尸体解剖。此时，他全神贯注尸体与产妇之间的传染，忽略了妇科病人与产妇之间传染的可能性。

2.早在1674年，荷兰显微镜学家、安东尼·列文虎克（Antoni van Leeuwenhoek）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光学显微镜。1675年，他首先在盛放雨水的罐子里发现单细胞的微生物。1677年首次发现人以及狗和兔子的精子。1684年他是第一个看见并描述红细胞的人。

时隔200年，1847年Semmelweis认为“尸体毒素”可能是致病原因。但是，所谓“尸体毒素”究竞是什么？他本人并不知道，1861年他在专著中提到“产褥热的原因”，只是一种假设。他似乎没有阅读历史，只字未提列文虎克1675年首创之举。他没有利用显微镜对致病原作进一步的检查，他规定产科医师洗手的方案始终停留在经验医学的水平。

3.众所周知，1822年，路易·巴斯德 （Louis Pasteur）诞生。他一生进行了多项探索性的研究，他的研究发酵现象，发现了酵母菌、乳酸菌。这些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按古老的传说，许多生命是自然产生的。古代的传说可能有问题？他一方面想着，一方面着手科学实验。

▲路易·巴斯德进行的科学实验。

他取出两种瓶子（曲颈瓶和直颈瓶），里面放着肉汁，分别用火加热，将肉汁及瓶子杀菌，结果放在曲颈瓶里煮过的肉汁，由于不再和空气中的细菌接触，肉汁经过4年，还没有腐败，另一放在直颈瓶的肉汁，很快就变坏了。科学实验可以解释细菌不是自然发生的。

1857年，他发表的“关于乳酸发酵的记录”是微生物学界公认的经典论文。1859年，以“曲颈瓶”实验为依据，“自然发生论”被巴斯德否定。因此，人们才知道伤口的腐烂和疾病的传染都是细菌在作怪。不论传染病或者其他疾病，都是细菌在生物体内造成的后果。消毒灭菌技术与预防的方法，从此在医学界盛行起来，    

巴斯德并不是病菌的最早发现者。然而，1857年他通过科学实验支持了病菌论，并进一步用科学实验证明病菌可以变成防病的疫苗。1880年后，巴斯德成功地研制出鸡霍乱疫苗、狂犬病疫苗等多种疫苗，并且发展疫苗接种以预防疾病，引发了细菌学和免疫法对医学实践的重大变革。这是巴斯德的主要贡献。

相比之下，Semmelweis没有做科学实验。他观察临床实践中一些现象，提出了假设，但是没有找到科学的依据。他的革新方案是实验医学，没有提升到理论水平。Semmelweis没有看到外科学新纪元已经到来。缺乏科学实验精神，这就是Semmelweis的悲剧。

后    记

新问题层出不穷，人的认识不可能一次完成，需要一个过程。评论历史人物，不能苛求于先行者。他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们的探索、挫折、苦恼和成就，是我们重要的借鉴。科学实验在经验自然科学研究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没有科学实验，经验医学不可能上升到理论水平。科学实验推动了现代医学的发展。Semmelweis和巴斯德的故事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这个道理。

现代的医师很多热衷于追踪医学科学的最新进展，以求“与时俱进”。他们认为历史是一堆废纸，可以扔进垃圾桶。这样与历史分割开来，是错误的。医学科学包括古代的和现代的，东方的和西方的，在历史的长河中都要经受实践的检验。变革和创新将贯穿始终，激励着医学的生命力。不学习、不研究医学历史，不知医学发展的来龙去脉，将可能出现成批的精明的追随者，不可能造就创新者。

陈德昌

北京协和医院重症医学科教授，博士生导师。1979-1982年赴法国学习现代重症医学知识，1984年北京协和医院建立中国首家综合性“加强医疗科”，任首届科主任，牵头的“全身感染与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的临床与基础研究”获2002年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