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就要接班了,刚好碰到护士长来休息室,她对我说今天收了一个重病人,并叮嘱我要注意患者的病情变化。我当时想:又是什么重病人呢?科里又该忙一阵儿了。接班得好好观察一下病人情况,别出什么差错,不管工作多少年护理重病人内心总是有些小忐忑的。
到了患者床旁交接班时,凭我的工作经验看到的是一位邻近疾病终末期的病人。当时患者的状态是全身非常消瘦,但腹部却膨隆明显,交流时表现得很虚弱,基本上都是他女儿帮他回答。询问病史才知道因为肠梗阻已经两三天未进食了。当时腹部还留有一根PTCD引流管,里面能见到墨绿色液体。同时还保留有一根鼻胃管胃肠减压,右锁骨下保留有一输液港。患者女儿描述他父亲前几天在家还能下床活动,这几天没吃东西所以很无力。很快主管医生给患者开了静脉输液治疗。
经过静脉营养支持治疗,我记得患者第二天就下床上厕所了,患者因为双下肢水肿得比较明显,病情又比较重,我们担心患者跌倒坠床,所以就跟他女儿建议最好让他在床旁用尿壶接小便,尽量不去厕所。我们护士跟她强调的注意事项她都很配合,连连点头答应。
刚住院的前几天因为没有联系到护工,晚上都是她女儿陪住的。我夜班的时候去巡视,发现老先生和他女儿睡得都很晚,老先生因为腹胀经常坐在床旁椅子上光脚踩地,我们怕他受凉让他穿鞋子或者袜子,每次他都拒绝,他觉得踩在凉凉的地上很舒服。经常是老先生睡了他女儿还在他床旁办公。有一次夜班大概凌晨一点多,我去巡视。我看到他女儿陪着患者,他们各自一个电脑,老先生看电视剧,他女儿办公。
我说:“你们还不睡啊?早点休息吧,老先生您明天再看。”
转过身对她女儿说:“你也早点睡吧,你爸睡了你也赶快睡,陪床很累人的”。
他女儿说:“好的好的,马上就睡”。
那段时间病房最重的就是这个患者了,经过治疗之后他的病情有一段时间是好转的,我记得患者有几天可以喝水、吃药,经过灌肠有排气、排便。情况好的那几天女儿因为工作的原因给他找来了护工暂时照顾他。
没几天,患者腹胀的症状越来越重,排便排气的情况也越来越少,慢慢地出现了呕吐咖啡色胃内容物的症状,主管医生医嘱予静脉抑酸、止血治疗,经过治疗之后症状缓解得并不是很明显。病人的病情慢慢加重了,他女儿这几天和护工一起陪在他身边,患者那时候神志已经进入了谵妄状态,经常会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陪在身旁的女儿总是很配合他,跟他交流,陪他说话。
主治医生和护士长考虑到患者的危重病情,为了更便于值班人员的观察,就将患者安置在离护士站最近的床位上。听主管医生说患者家属尊重患者的选择,不做插管或者心脏按压等有创伤的救治措施。其实我们知道当时为患者做什么样的治疗措施都是徒劳的,最多能稍微延长一点点患者的时间而已,最终都免不了要面对生命的终点——“死亡”这一站。
病重的这几天他女儿天天在,还有女儿的同学也经常来陪她。有几天患者想吃东西,女儿的同学在外面买来好多好吃的饭菜,按病情来说患者是禁食禁水的,可是他还能吃几口这样的饭呢?医生同意了,家属也接受了,能吃就吃吧。(如果是一个要求积极抢救的患者,作为有点小强迫的我是会立即制止并上报给医生的)。那几天他女儿和他的交流特别多,感觉总在说,虽然多数时候我们听不懂患者在说什么,但是看她女儿的表情感觉他们的交流还是很融洽的。
有一次我去他床旁做护理听到他夸自己女儿好,我就随意说了一句,我说:“老先生您闺女真有出息,您是怎么培养的啊?”患者说:“没怎么培养,都是闺女自己上进。”坐在一旁的女儿忍不住谦虚而微笑着对父亲说:“至少您80%功劳,我自己20%”。从这位(排患者入院到去世我都觉得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很融洽、很和谐,我也深刻感受到融洽的家庭关系对患者的最后时光是莫大的安慰。
又到周末了,患者的病情越来越重,静脉泵入升压药物后血压最高也就90/60mmHg上下波动。周六我上前夜班,这个夜班患者的生命体征特别平稳,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症状,神志也很清楚,有时在床旁观察他的时候会听到很多他嘱咐女儿的话,什么买车啊、结婚啊这类的事情,像是回光返照在安排后事。那个夜晚患者休息得很好,没有任何不适主诉。
那个周日我上后夜,听说白天患者的情况就一直不太平稳,血压最低降到60/40mmHg左右,患者表现得也很躁动,注射吗啡之后稍微缓解一些。凌晨1:30分我准时接班以后巡视患者,他看上去呼吸有些急促,表情有点痛苦,想要喝水、吃东西、坐起、下床……,能满足他的要求都尽量满足。虽然吃完就吐,但是只要他想做什么,陪在一旁的女儿、女儿同学和护工都尽量满足他。就这样观察了一个小时我觉得患者有些躁动不安,表情愈加痛苦,看到他这样我心里也很难受,于是凌晨2:30我就给值班大夫打电话报告病情,恰好值班的是他的主管医生。主管医生看过病人之后开了5mg吗啡皮下注射,用过吗啡之后患者大概过了一小时才平静下来,以我自己的工作经验认为患者越安静情况越危险,我们都知道安静状态下生命体征会更低一些。在护士站我已经听不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来到床旁看到患者睡得很安详,他女儿就躺在他的床边的椅子上也睡着了。如我预料的那样心电监护上的各项生命指标开始下降,触摸患者的肢端皮肤有些发凉,试图给他盖上床单但是都被患者踢开了,血氧饱和度从90%逐渐下降到80%……70%……60%……40%……直到最后测不出,这是最先消失的一项指标,接着血压也缓慢地逐渐下降,从60/40 mmHg……到40/20 mmHg……我知道患者的病情在迅速恶化,于是马上去叫主管医生。
这时候大概是凌晨四点了,我和主管医生站在床旁陪伴着患者,他女儿坐在旁边忧伤地看着父亲,流泪……作为医务人员这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地无能无力。这个时候什么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轻轻地拍了拍他女儿肩膀,女儿看了我一眼,哽咽着说了几次谢谢……谢谢……
我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也只能静静地陪着她度过老人的最后一段时光吧。慢慢地患者的血压测不出来了,呼吸也已经变得很微弱,主管医生已经去准备心电图机。慢慢呼吸也停止了,但是心电监护上还能看到心跳的曲线,50多次……40多次……20多次……直到变为直线,主管医生为患者行床旁心电图显示为直线宣告临床死亡。时间停留在2016年6月6日凌晨5:11分。
后面的事情主要由我来完成:我安慰患者家属坐在床旁椅子上,然后和医生一起把患者身上的各种管路拔除。患者当时全身浮肿得很明显,包括球结膜也是,在我拔除各种管路之前我试图用手尽量去帮他合上水肿的双眼。我对他说:“老先生,咱们闭上眼睛休息休息吧。”我知道人在刚刚离世的时候听觉还是存在的,于是我对他说:“老先生我现在把胃管给您拔了……套管针也给您拔了……输液港连接针……”。我动作轻柔地边做边说,把所有的管路和设备去除之后,在家属和护工的帮助下我们给老人擦洗身体……
我在为老人做遗体料理的过程中他女儿对我和主管医生说了很多次谢谢,我的眼睛也湿润了,作为一个医护人员,感谢家属那么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感谢患者那么信任我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交由我来护理,更要感谢的是通过和缓医疗让我重新开启了对生命与死亡的再认识。
时间过得很快,周一早上大家陆陆续续地来上班了,患者的女儿、女儿的叔叔、女儿的同学同事一起去送他。护士长带领在班的护士们为患者的女儿准备了鲜花和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感谢您陪伴您的家人度过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老年科全体医务人员。”等到患者女儿再次返回到病房,拿到这张卡片时,她连连说“谢谢……谢谢……谢谢……”。虽然难掩失去亲人的痛苦,但可以看得出她对医务人员的付出是认可的,她对最后的这段过程是满怀感激的。
我工作14个年头了,在我的工作生涯中不知送走了多少患者。以前虽然我同样很敬畏生命,但是在给患者做遗体料理的时候从来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单纯地完成那些操作过程,认为临床死亡之后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具遗体,即使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听到。那时不知道人死亡后听觉还会存在一会儿,更多的是忙着去机械地操作,很少去安慰家属的情绪。可是自从我了解缓和医疗的理念之后,我对生命又有了新的认识:我觉得我说的、做的患者都能感觉到,家属也能感觉得到我们对生命的敬畏和对家人的尊重。我面对的不再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是一个有灵魂、有尊严,要去往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正因为始终怀着医者的仁善之心和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为离世的患者做遗体料理我从来没有害怕过,有时甚至会想,是因为患者信任我才选择我送他启程。
我们虽然不能跟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交流,但相信另外一个世界的他能感受到我们所做的一切。老先生,愿天堂里没有病痛!再次祝您一路走好!
倘有爱 不远行
时间:2017.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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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老年医学科病房 袁海燕